林疏桐是在晨雾未散时收到那份命律司密报的。
小书童捧着朱漆木匣冲进静心书斋时,发梢还沾着露水,匣身压着块刻有字的青铜印——这是命律司直属密件的标记。
她正蜷在竹榻上逗灵猫,见着那印,指尖的桂花糕碎屑簌簌落进猫爪里。
说是关于三年前屠了云州城的那位魔宗长老。书童喘匀气,将木匣轻轻搁在她膝头,司主特意交代,要姑娘过目后再定夺。
木匣打开的瞬间,林疏桐便闻见股沉水香——原是密报用浸过沉水香的绢帛包裹,字迹却力透纸背,墨迹在绢上晕出深褐的痕。
她扫过前半段罪宗余孽死不悔改的套话,忽然顿住:主动申请前往苍崖镇?
协助重建因天道崩塌而混乱的小镇?
竹榻旁的案几上,谢沉渊正在整理新得的古籍。
他翻书的手微滞,墨色广袖垂落,露出一截苍白手腕:林九娘,莫要被表象迷惑。
林疏桐抬头,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。
这双曾因天道不公而染血的眸,如今虽褪去了偏执,却仍像淬了霜的剑。
她捏着绢帛的指尖抵在唇上,忽然笑出声:谢圣子,你看这行。她将密报推过去,绢帛上有行小字:该犯愿立血契,若有二心,魂飞魄散。
谢沉渊的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,接过密报时指尖扫过她手背。
那处皮肤本就暖,被他凉玉般的指腹一碰,倒像是沾了晨露的花瓣。
他垂眸速读,喉结动了动:三年前他杀了三百二十七个凡人,其中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娃,攥着半块糖葫芦......
可上个月他救了七个被山鬼围困的猎户。林疏桐抽回密报,叠得方方正正收进木匣,命律司的公示榜上,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三朵云——两朵是修桥,一朵是治疫。她歪头看他,发间的青玉簪子晃了晃,你说,若当年他有这样的机会......
谢沉渊突然别开脸。
窗外的竹影落在他侧脸上,将那抹紧绷的下颌线切得支离破碎。
林疏桐知道他想起了什么——在成为苦行圣子前,他也曾是个会蹲在街头看糖画的少年,直到天道抽走他的灵根,说偷懒者不配。
我去苍崖镇看看。她跳下竹榻,随手抓了件青衫披在月白裙外,你去不去?
谢沉渊的古籍地合上。
苍崖镇的雨是在他们出镇时落的。
林疏桐撑着油纸伞,看雨幕将青竹镇的飞檐染成水墨。
谢沉渊走在她左侧半步,玄色大氅沾了雨珠,倒像缀了满袖星子。
灵猫缩在她怀里,尾巴尖儿紧张地绷成根线——这小畜牲对怨气最是敏感,若苍崖镇真如密报所说,该是怨气冲天的。
可等他们踩着泥泞进镇,灵猫却地轻叫一声,尾巴软下来蹭她下巴。
入眼是片狼藉却有序的工地。
断墙下堆着新采的青石块,几个戴斗笠的村民正用竹筐运土,其中一个瘸腿老汉扛着半袋石灰,经过跪在泥里的灰衣人时,脚步顿了顿,最终把半袋石灰轻轻搁在那人脚边。
那灰衣人正是密报里的魔宗长老。
他发髻散乱,额角沾着泥,正用双臂环起块磨盘大的石头往堤坝上送。
雨水顺着他的下巴砸进泥里,砸出一个个小坑。
林疏桐数了数,他背上的血痕——该是用了禁术强行提升体力留下的,每道都翻着红,混着雨水往下淌。
长老!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举着油纸伞跑过来,伞面歪歪斜斜罩在他头顶,阿娘说你再淋雨要生病的!
灰衣人抬头,脸上的泥被雨水冲开道沟:乖囡,阿叔不冷。他声音哑得像破锣,却轻得像片云,你快回去,堤坝没修好,河水要漫到你家院子的。
小女娃扁扁嘴,却没走,只把伞往他那边又挪了挪。
林疏桐的伞微微倾斜。
谢沉渊的大氅角扫过她手背,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堤坝下。
雨水顺着伞骨滴在青石板上,叮咚作响,倒像在应和什么。
你曾说,杀人是为了向天道证明我偏要赢谢沉渊的声音混着雨声,比平时更冷,现在呢?
灰衣人放下石块,跪在泥里转身。
他的膝盖处早没了布,露出带血的皮肉:现在?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我试过放下屠刀,可夜里总梦见那三百二十七双眼睛。
我放不下,但我学会了......他攥紧拳头,指缝里渗出泥水和血,忍住不去伤害。
谢沉渊的呼吸突然一滞。
林疏桐看见他喉结动了动,像当年在悬崖边看她躺着吃灵果时那样。
那时他说天道不会奖赏懒人,现在他盯着灰衣人膝盖下的泥坑,目光软得像春夜的雾。
有时候,放下比拿起更难。她轻声说,伞沿的雨珠落进谢沉渊的大氅,晕开个深色的圆,你看那些村民——她抬下巴指了指远处。
方才那个瘸腿老汉正蹲在灰衣人旁边,往他伤口上敷草药,嘴动得飞快,像是在骂,可手却轻得像哄孩子。
谢沉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
老汉骂着蠢东西,却把自己的斗笠扣在灰衣人头上;小女娃踮脚擦他脸上的泥,沾了一手脏,却笑得比糖画还甜。
回程时雨停了。
林疏桐坐在马车上啃蜜饯,灵猫趴在她腿上打盹。
谢沉渊掀着车帘看窗外,被雨水洗过的青山像块翡翠,山脚下的苍崖镇飘起炊烟,像串淡蓝色的云。
你还觉得只有苦修才值得尊敬吗?她突然问。
车帘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。
他望着远处的炊烟,喉结动了动:我曾以为......他声音低得像叹息,以为只有把自己磨成剑,才能劈开天道的不公。
可现在......他转头看她,眼底有星子在跳,也许还有别的路。
林疏桐笑了,蜜饯的甜在舌尖漫开。
她靠在车壁上,看谢沉渊的大氅被风掀起,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——那是她上个月硬塞给他的,说苦行圣子也该穿点鲜亮颜色。
回到青竹镇时,夕阳把静心书斋染成橘红色。
林疏桐翻出压在箱底的《九霄录》,笔锋在处顿了顿,落下一行小字:凡能自省者,皆可证道。
笔尖刚离纸,整本书突然泛起金光。
灵猫地窜上案几,爪子搭在书页上,金光照得它的毛像撒了把碎金。
窗外传来惊呼,林疏桐探头望去——青竹镇的每片瓦,每株竹,都浸在暖金色的光里,像被谁温柔地捧在手心。
看来,我们真的在改变这个世界。她喃喃道,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字。
谢沉渊站在她身后,影子与她的叠在一起。
他望着那片金光,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:明日要去命律司核对公示榜?
不去。林疏桐打了个哈欠,把《九霄录》合上,明日我要睡个懒觉。她歪头看他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,系统说,连续躺平十日能抽天道钦点大奖呢。
谢沉渊被她逗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都浸着暖光。
深夜,林疏桐枕着灵猫睡下。
迷迷糊糊间,她听见窗外有细碎的响动,像书页被风掀起的声音。
她翻了个身,把被子裹紧些——许是《九霄录》又在自动记录什么新故事吧。
第二日清晨,林疏桐是被灵猫的叫声惊醒的。
她揉着眼睛坐起来,就见那小畜牲正扒着窗沿,对着东边的天空炸毛。
她顺着它的目光望去,只见青竹镇外的山头上,飘着朵不大寻常的云——那云是金色的,形状竟像是......一张榜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