联合调研在一种表面克制的氛围中继续进行。青岚县的马书记虽然依旧眉头紧锁,但看到叶凡并未因平州方面的到来而偏袒,反而一再强调程序和事实,情绪稍稍平复,配合着专家组的工作。
平州的刘副市长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,不再试图主导话题,但眼神时不时扫过测量数据和专家手中的图纸,带着审慎的盘算。
叶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他深知刘副市长的“安静”只是暂时的。平州作为用水大户,其对水量的渴求是刚性的,绝不会轻易接受一个不利于他们的分配方案。他们此刻的沉默,或许是在观察,或许是在积蓄力量,准备在更关键的节点发力。
傍晚,调研队伍入住青岚县招待所。条件简陋,但还算干净整洁。晚饭是当地特色的农家菜,席间气氛依旧微妙,各方代表言语谨慎,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。
叶凡以旅途劳顿为由,早早回到了房间。他并没有休息,而是摊开了笔记本,梳理着白天观察到的信息和听到的各方诉求。青岚的生态价值与民生困顿,平州的发展焦虑与强势作风,专家们初步反馈的技术难点……这些错综复杂的线条,都需要他理出一个头绪。
这时,房间门被轻轻敲响。
来的是综合一处的处长,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材料,脸色有些凝重。
“叶主任,这是专家组成员私下跟我交流的一些初步看法,”处长将材料递给叶凡,压低声音,“情况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一些。”
叶凡接过材料,快速浏览。专家的意见主要集中在两点:
一是青岚县部分区域的生态极为脆弱,一旦进行大规模水利工程建设,即便采取保护措施,也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破坏,建议重新论证部分线路的可行性;
二是根据初步水文模型测算,若要完全满足平州等下游地区不断增长的需求,工程规模可能需要远超初期设想,这不仅意味着投资激增,更可能引发上游更强烈的抵触,甚至跨省域的水权纠纷。
叶凡的眉头渐渐锁紧。专家的意见,像两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前期过于乐观的预期。这不再是简单的利益分配问题,而是触及了工程本身的科学性和可持续性。
“这些意见,专家组会在正式报告中体现吗?”叶凡问。
“几位核心专家表示,他们会本着科学精神,如实撰写。但也担心……担心这些意见太过‘尖锐’,会影响项目推进,甚至……”处长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很明显,担心得罪人,尤其是迫切希望工程上马的平州乃至省里某些领导。
“科学是底线。”叶凡合上材料,语气不容置疑,“告诉专家们,放手去做评估,有一说一,有二说二。我们需要的是真实的、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,不是迎合任何一方喜好的‘可行性报告’。“
“我明白。”处长点点头,犹豫了一下,又道:“还有一件事,叶主任。晚饭后,平州的刘副市长……单独找了一位水文专家聊了会儿,虽然时间不长,但我看那位专家回来时,脸色有些不太自然。”
叶凡目光一凝。刘副市长果然没闲着,已经开始私下接触关键技术人员了。这是在试探,还是在施加影响?
“知道了。”叶凡没有多说什么,“注意一下情况,但也不要反应过度。相信专家的职业操守。”
处长离开后,叶凡站在窗前,望着青岚县稀疏的灯火,心情沉重。工程的复杂性远超预期,而各方的博弈才刚刚开始。平州方面的急切,青岚方面的抗拒,专家内部的忧虑,以及可能存在的私下动作,都像一条条潜藏的暗线,在水面下交织、涌动。
他意识到,自己面临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或经济问题,更是一个复杂的政治和社会课题。他制定的“规矩”和“量尺”,能否抵挡住这些来自暗处的压力和拉扯?
就在这时,他的手机再次震动,依然是唐若雪。这次不是链接,而是一句简短的问询:“青岚情况复杂,一切顺利?”
叶凡看着这行字,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张清冷而关切的脸。他沉吟片刻,回复了四个字:“暗流涌动。”
他需要这盏“道德灯塔”的光芒,即便遥远,也能提醒他看清脚下的暗礁。
他知道,接下来的路,必须更加谨慎,更要牢牢握住心中那把名为“初心”的量尺,才能在这片利益的暗礁中,寻找到那条正确的航道。
真正的较量,或许不在公开的会场,而在这些无声的暗线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