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手指在案上停了片刻，终于开口：“盐务漕运，准你查。”
苏桐没有退下。她站在殿中，声音平稳：“臣以为，稽查只是治标。若要根除积弊，须从源头革新。”
群臣微微一动。
她继续说道：“新政不能只停在查贪官、核账目。百姓要的是活路，朝廷要的是长治久安。因此，臣请陛下允准，将新政推向更多领域。”
礼部尚书眉头一皱，正要开口，却被苏桐先一步压住话头。
“第一，在经济上，设立市舶提举司，选泉州、广州两州试点通商海外。如今民间私船出海屡禁不止，不如由朝廷设关收税，既可增收，又能杜绝走私之患。”
工部侍郎低声嗤笑：“夷人货物充斥市井，风俗混乱，如何自守？”
“市舶司自古有之。”苏桐看着他，“汉通西域，唐开海路，宋时市舶岁入百万，何曾亡国？如今我们闭门自守，百姓却冒险出海谋生，倒让奸商得利。与其堵，不如疏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第二，在文化上，编修《庶民通识读本》，用白话书写，刊发各州县。士子读经多年，百姓却连契书都看不懂。一句话写错，田地就被人夺走。这不是教化，是垄断。”
刑部尚书冷声道：“圣贤书自有体例，岂能以俗语代之？”
“那你说，一个农夫种了一辈子地，临到签押文书，要靠别人念给他听？”苏桐反问，“他算不算这大雍的子民？”
殿内一时无人应答。
“第三，在教育上，增设实务学堂。不单教四书五经，还要教算学、农工、律法、医术。地方官缺人手，不是因为没人读书，是因为读的书用不上。”
她说完，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，双手呈上：“这是拟定的纲要，请陛下过目。”
皇帝接过，翻开几页。纸上的字迹清晰，条目分明。每一条都附有试行地点、预算估算和预期成效。
他沉默良久。
“你打算怎么做？”
“所有新政，皆先试点。”苏桐答道，“市舶司只在两州设点，三年后看收益；通识读本先印五千册，发往偏远州县收集反馈；实务学堂首批建十所，由地方官府与乡绅共办，朝廷只派教习、供教材。”
“若试得不好呢？”
“那就停。”
“若有人借机敛财？”
“一经查实，立即罢免，永不叙用。所有收支公开张贴于城门口，任百姓监督。”
皇帝缓缓点头。
这时，礼部尚书出列：“陛下，此举太过激进。市舶开则夷风入，白话行则礼崩坏。祖宗定下的规矩，不是为了束缚人，是为了稳天下。”
“可现在的天下稳吗？”苏桐看向他，“去年青州饥民抢粮，前年凉州流民作乱，都是因为活不下去。你们说稳，是稳住了朝廷，还是稳住了百姓？”
“你这是危言耸听！”
“我不是吓唬人。”她语气不变，“我只想说，若百姓连饭都吃不上，谁还管你讲的是文言还是白话？若商人只能偷偷摸摸出海，朝廷的钱袋子怎么能鼓起来？”
太傅欧阳鸿儒一直未语。此刻他抬起头，看向皇帝：“老臣愿牵头组建新政评议会，邀六部老臣共同审议各项举措。既保推行有序，也防操切之患。”
皇帝目光一动：“太傅愿意主持？”
“老臣不敢阻新事，也不轻信变革。”欧阳鸿儒道，“但若一味守旧，连问题都不敢面对，才是真正的失职。”
礼部尚书脸色铁青。
工部侍郎低声道：“如此一来，士林清议必受冲击。”
“清议若不能为民发声，要它何用？”苏桐看着他，“诸位大人总说礼法不可废，可百姓饿着肚子的时候，谁来给他们讲礼？商人被官牙盘剥的时候，谁来为他们执言？”
户部右侍郎突然开口：“实务学堂教律法，将来人人都懂律条，官府还怎么管？”
“官府不是用来管人的。”苏桐直视他，“是为百姓办事的。如果一条律法连百姓都看不懂，那它本身就该改。”
殿中一片寂静。
皇帝合上册子，看向群臣：“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？”
礼部尚书上前一步：“臣等联名上奏，请陛下三思。市舶开则外患生，白话行则文脉断，实务学堂更是动摇科举根本。此三者，皆离经叛道，不可轻行。”
“你们怕的不是新政。”苏桐看着他，“是怕以后再不能一手遮天。”
“放肆！”礼部尚书怒喝。
“我说的是事实。”她不退不让，“你们嘴上说着护国本，可真正想护的，是你们的位置。位置一动，权就没了，利也就断了。可天下不是谁的私产，朝廷也不是谁的家院。”
“你竟敢如此污蔑朝臣！”
“我没有污蔑。”苏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，“这是青州三十名学子联名所写。他们说，愿习实学，不愿只为八股囚心；愿知天下，不止闭门诵经。你们口口声声替天下读书人说话，可曾听过他们想学什么？想知什么？”
她将信放在御案前：“陛下，改革不是为了推翻过去，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活着、活得有尊严。我们不是在改制度，是在救民生。”
皇帝低头看着那封信，手指轻轻抚过纸面。
殿外风吹进来，卷起一角文书。
他终于开口：“市舶提举司，准设两州试点；《庶民通识读本》，交礼部与翰林院共同编订；实务学堂，先建十所，三年为期。其余事项，由新政评议会逐项审议，报朕知晓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苏桐躬身。
她没有立刻退下。
“臣还有一请。”
皇帝抬眼：“讲。”
“请允许女子入学堂。”
此言一出，满殿哗然。
礼部尚书失声：“荒唐！女子无才便是德，岂能与男子同窗？”
“那她们就该一辈子不识字？”苏桐反问，“丈夫写个契书，她看不懂；儿子考中秀才，她听不懂；家里分产，她只能任人摆布。这就是你们要的‘德’？”
“妇人干政，必生祸乱！”
“她只是想认几个字。”苏桐声音不高，“不是要当官，不是要夺权。她只是不想在签字画押时，被人骗走房子和地。”
“这不成体统！”
“比成千上万女人一辈子睁眼瞎，更不成体统。”
皇帝盯着她，眼神复杂。
“你说，为何非要现在提？”
“因为改革一旦开始，机会只有一次。”她说，“等男人把好处拿完，就不会再想到女人。我不想等到十年后，还有人说‘女子不宜读书’。”
殿中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皇帝缓缓道：“女子入学一事，暂不列入试点。其余新政，按议施行。”
苏桐没动。
“臣明白陛下顾虑。但我想说，一个国家的强大，不只是兵强马壮，不只是钱粮充足。而是每一个人都能抬头走路，都能自己做主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陛下想建万世之基业，就不能只靠一半人。”
皇帝久久未语。
礼部尚书冷笑：“你倒是会说话。”
“我不是在说话。”她看着他，“我是在做事。”
皇帝终于开口：“通识读本编订时，加一条——凡年满八岁孩童，无论男女，皆可免费领取一册。”
苏桐眼睛一亮。
“谢陛下。”
“这只是第一册。”皇帝看着她，“能不能读下去，要看她们自己。”
“只要开头写了，后面总会有人接着写。”
她转身欲退。
礼部尚书忽然道：“你以为这样就能赢？”
苏桐停下脚步。
“我不为赢。”她说，“我只为对的事能做成。”
她走出几步，又回头看了眼御座。
皇帝正低头翻阅那本新政纲要。
阳光照在纸上，映出一行字：**“民之所欲，政之所向。”**
她的手按在腰间的铜牌上，指尖擦过上面刻的两个字——**清明**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