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刚亮,破庙的断墙外透进灰白色晨光。张定远站在关押俘虏的厢房门口,一脚踢开挡路的碎瓦,推门进去。
小头目仍跪在角落,双手反绑,脸上血迹干了,嘴唇裂开。他抬头看张定远进来,眼神没变,还是那副死不认输的样子。
张定远蹲下,离他只有两尺距离。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残页,摊在手心:“‘午时’两个字,是你写的?”
俘虏不动。
“你右耳是三年前台州之战丢的。左脸这道疤,是去年冬天在福清挨的刀。”张定远盯着他,“当时你带三十人偷袭戚家军粮道,被火铳打穿盾阵,逃了半条命回来。”
俘虏眼皮跳了一下。
“我不是猜的。”张定远收起纸片,“我是查过战报的。你们这批人,不是流寇,是山本亲自挑的先锋营。”
门外脚步声响起,刘虎走进来,手里拿着三块腰牌,放在地上。
“后院挖出三具尸体,都穿着乌礁屿旗号衣甲。”刘虎说,“腰牌刻的是‘山本队’,编号连着。”
张定远把腰牌推到俘虏面前:“他们死了,你活着。你觉得山本会在乎你守口如瓶?”
俘虏低头看着腰牌,喉结动了动。
“他知道我来了?”张定远问。
俘虏不答。
“杨家埠那边,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?”张定远又问。
屋里静了几息。
然后俘虏开口,声音哑得像磨刀石刮铁:“山本大人……已在南线聚兵三千……要建潮州寨为根基……等风信一起,便攻杨家埠、夺码头。”
张定远没动,等他说下去。
“他知道你来了。”俘虏抬眼,“他说你会来破庙,会赢这一仗。他还说……你要死在破庙之后。”
刘虎猛地往前一步:“他在诈你!”
张定远抬手拦住他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张定远问。
“因为你破过他的局。”俘虏嘴角扯了一下,“台州、福清、霞浦……你毁他三次计划。他要亲手杀你。”
“他人在哪?”
“乌礁屿。”俘虏说,“但他不会等你找上门。他已经派人去杨家埠布防,就等你带兵过去。”
张定远站起身,走向西厢房的地图桌。
桌上铺着粗纸地图,炭条标着破庙、杨家埠、乌礁屿的位置。他拿起炭条,在乌礁屿画了个圈,又在杨家埠重重划了一道横线。
“他不是来抢的。”张定远低声说,“他是来扎根的。”
刘虎走过来:“三千人不是小数目。要是真让他立住脚,整个潮州沿海都会沦陷。”
“不止。”张定远指着地图,“他选杨家埠,是因为那里有深水港,能停大船。他要的不是一村一镇,是要把这里变成跳板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怎么办?撤回主力?上报戚帅?”
“来不及。”张定远摇头,“他既然知道我来了,就不会再按原计划走。他会提前动手,逼我们决战。”
刘虎握紧拳头:“那就打他个措手不及!我现在就调人,连夜奔袭乌礁屿!”
“不行。”张定远打断他,“他等的就是我们乱动。他巴不得我们分兵、急进、冒进。他已经在算我们的每一步。”
屋里沉默下来。
张定远盯着地图,手指敲着桌面。
“他想让我去杨家埠。”他说,“所以他故意留线索,让我们以为他要攻码头。其实……他真正的目标,可能是我们自己。”
刘虎皱眉:“你是说,他想围点打援?”
“不只是。”张定远缓缓说,“他想把我,还有这支队伍,彻底埋在这里。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名亲卫探头:“将军,火器组报告,所有出口已加固,弓手换岗完成。”
“好。”张定远点头,“传令下去,所有人不准离岗,重伤员集中看护,轻伤轮值。另外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把这人单独关一间,不准任何人靠近,包括送饭。”
亲卫领命离开。
刘虎低声问:“你真信他的话?”
“我不信他的人品。”张定远看着俘虏,“但我信他的脑子。山本不是疯子,他是狠人。他敢设这个局,就一定有后手。”
他走到俘虏面前:“你说他要杀我,怎么杀?”
俘虏抬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,他有没有在破庙里留人?”
“没有。”俘虏说,“我们败了,就是死了。没人会留下来。”
“那外面呢?”张定远逼近一步,“有没有暗哨?有没有信鸽?有没有人在等着报信?”
俘虏闭上嘴。
张定远盯着他看了几息,转身对刘虎说:“加派双岗,所有围墙缺口,每处至少两人盯守。另外,派人去东溪村外围巡查,看看有没有陌生脚印或新埋的土堆。”
刘虎点头:“我亲自去。”
“你不去。”张定远说,“你现在是我的副手,不能冒险。派两个机灵的士兵去,带火铳,走散路线。”
刘虎咬牙,但没争。
张定远又对亲卫下令:“把缴获的火药和弹丸全部集中存放,安排专人看管。未损的火铳清点数量,每支都要试射一次,确保能用。”
“是!”
命令传下去后,屋里安静下来。
张定远回到地图桌前,用炭条在破庙周围画了个圈,写下“戒严”二字。他又在乌礁屿旁标注“敌已知我,必有反制”。
刘虎站在旁边,低声道:“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动手了?”
“可能。”张定远说,“但我们现在不能慌。越是这个时候,越要稳住。”
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,水有点浑,带着焦味。
“他想让我乱。”张定远放下水囊,“我就偏不乱。”
他转向俘虏:“你说山本要杀我,那你告诉我,他凭什么觉得我能死在他手里?”
俘虏睁开眼:“因为你会救百姓。”
张定远一怔。
“他知道你去过东溪村。”俘虏说,“他知道你见了尸体,见了废墟。他知道你不会放着不管。所以……他会拿百姓做饵。”
刘虎怒吼:“闭嘴!”
张定远抬手止住他。
屋里很静。
风吹过断墙,带起一阵灰烬。
张定远慢慢走到俘虏面前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“我知道……明天会有船靠岸。”俘虏说,“不是倭船,是渔船。船上有人质,是山本从别处抓来的村民。他会让人看到他们在船上,让你去救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你就进了埋伏。”俘虏嘴角露出一丝笑,“你会带兵去接应,他会从背后杀出来。你一死,这支队伍就散了。”
张定远没说话。
他转身走向门口,推开木门。
晨光落在他脸上,映出一道清晰的轮廓。
他站在门槛上,回头对刘虎说:“立刻召集所有队长,半个时辰后开会。另外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把医官叫来,我要确认重伤员能不能转移。”
刘虎应声而去。
张定远最后看了一眼俘虏。
那人仍跪着,抬头望着他,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。
张定远走出厢房,走向临时指挥点。
风更大了。
他站在地图桌前,拿起炭条,在杨家埠和破庙之间画了一条虚线。
然后他在虚线中间写下一个字:
“诱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