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的城市被一层洁净的苍白覆盖,阳光照在积雪上,反射出近乎刺目的冷光。
出版社楼下的咖啡馆里,时苒坐在老位置,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份稿件,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此。
她正用手机回复着加密邮箱里克劳德发来的、关于她那份“学术框架”第三版的详细质询。
措辞严谨,引经据典,完全模仿了陈南希处理专业邮件时的风格——高效、清晰、不留情感余地。
回复完最后一句,她端起微凉的美式咖啡抿了一口,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。
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化,像一块被反复淬火又打磨的金属,逐渐显露出冰冷而锐利的边缘。
这种变化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,却又隐隐兴奋。
手机震动,是陈南希的消息,言简意赅:
“晚上七点,老地方。关于‘年终复盘’。”
年终复盘。
时苒盯着这四个字,指尖在冰凉的手机边缘划过。
距离那场决定性的“战略复盘”才过去不到两个月,他已经要开始“年终”总结了。他的节奏总是这么快,这么不容置疑。
但这次,时苒心里没有多少抗拒或不安,反而升起一种近乎跃跃欲试的感觉。
她想看看,自己这段时间的“学习”和“实践”,在他那套严苛的评估体系里,能得多少分。
更想看看,当他面对她那些有意无意的“冒犯”和“欺负”时,会作何反应。
晚上七点,私人会所茶室。
陈南希已经在了,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,衬得他肤色有些冷白。
他没有在看文件,只是望着窗外尚未融尽的积雪,侧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锐利,多了些许……沉思的意味?
听到时苒的脚步声,他转过头,目光落在她身上。
时苒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,搭配深色长裤和短靴,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,看起来温婉无害。
但当她走近,抬起眼与他对视时,陈南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片沉淀下来的、与外表迥异的沉静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属于猎食者的专注。
“南希哥。”
她在他对面坐下,声音平稳。
“嗯。”
陈南希应了一声,将手边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推到她面前,
“过去八周,‘项目’各项关键指标数据摘要,及风险评估更新。”
时苒翻开文件夹,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和简洁的文字说明。
涵盖了陆屿喑心理咨询的频率与效果评估、海外产业关注的投入程度;洛伦佐艺术展的进度受阻情况及其情绪波动曲线;温特斯兄弟沟通频率、内容分析及注意力转移成效;江叙与沈彦的动态监测等级变化;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出版社的项目进展、专业能力提升量化数据,以及社交圈“净化”后的稳定性评估。
数据冰冷,却无比真实地反映了她这段时间的“成果”和“漏洞”。
陈南希在一旁,用他那平稳无波的声音,逐项点评,精准得像手术刀。
“……陆屿喑的情绪稳定性指数上升12%,但对你的‘功能性依赖’转化尚未完全达成预期,存在反弹风险。建议下一步,引入一个与他海外产业相关的、轻度竞争性外部刺激,强化其独立解决问题的动机。”
“……洛伦佐的精力消耗策略有效,艺术展延期至少四个月。但其创作中出现的‘向内坍缩’倾向加剧,可能导致不可预测性从对外转向对内,需观察其下一步创作主题是否涉及过度抽象或自我指涉。”
“……对温特斯兄弟的分化策略边际效应递减。瑞恩对新猎物的兴趣周期约为三周,需准备后续替代方案。克劳德对合规风险的认知已达到阈值,进一步施压可能引发逆反。建议转为维持现状,并尝试通过学术渠道建立更稳固的、非情感性的专业纽带。”
“……江叙与沈彦暂无直接动作,但监测到围绕你新身份的社会关系网,有数次非常规的数据访问尝试,来源隐匿。安全防护等级已相应上调。”
他一项项说完,最后总结:
“总体而言,‘项目’的短期崩溃风险从最初的78%下降至52%,但仍处于高危区间。你的主动介入和管理行为,贡献了约18%的风险下降值。”
52%。高危。但比起最初的岌岌可危,已经好了太多。
而那18%的贡献值,像一剂强心针,让时苒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。
这是她的“成绩”,是陈南希用他冰冷的数据模型给出的、无法作假的肯定。
“谢谢南希哥。”
她合上文件夹,抬起眼,目光清亮地看向他,
“那……我的‘学费’呢?或者说,‘合作伙伴’的下一步‘分红’是什么?”
她用了他曾用的词,语气却带着一丝调侃,像是在试探这条由他划定的“商业合作”边界,是否允许一些更私人化的“讨价还价”。
陈南希的眉梢地动了一下。
他看着时苒,镜片后的目光深了几分,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“产品”的最新版本。
她的成长速度,尤其是这种开始懂得用他的逻辑来反向“索取”的姿态,显然超出了他最初的线性预测模型。
“你想要什么分红?”
他反问,身体向后靠了靠,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是一个放松却更具防御和审视意味的姿态。
时苒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端起茶杯,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,似乎在认真思考。茶室的暖气很足,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,长睫低垂,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。
这个角度,让她看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无害的柔软。
但她说出的话,却截然相反。
“我听说,”
她放下茶杯,抬眼,目光直视陈南希,
“驰野下周就能出来了。”
陈南希的眼神瞬间凝了一下,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,虽然涟漪细微,但时苒捕捉到了。
陈驰野的事,是他们之间一个尚未完全化解的“变量”,也是陈南希展示其绝对掌控力的标志性事件。
她此刻提起,绝非随口之言。
“嗯。”
陈南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
“表现良好,提前解除拘留。”
“那他出来以后,”
时苒往前倾了倾身体,手肘支在桌面上,双手托着下巴,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有些天真,但眼神却异常冷静,
“南希哥打算怎么安排他?继续让他‘冷静’?还是……让他回来?”
她在问他,关于他弟弟的安排。
这原本是陈家内部,或者至少是陈南希绝对权限内的事务。
她在试探,也在……挑战。
陈南希沉默地看着她,手指在交叠的手背上轻轻敲击,这是他思考时的另一习惯。
“你有什么建议?”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,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。
“建议谈不上。”
时苒笑了笑,那笑容很浅,带着点狡黠,
“只是觉得,驰野性子虽然冲动,但也不是完全没用。至少,在对付某些……‘外部麻烦’的时候,他的直接和不管不顾,有时候比精密的算计更有效。”
她意有所指,目光轻轻扫过文件夹上“江叙”和“沈彦”的名字。
她在提议,将陈驰野这个“不稳定因素”,重新纳入棋局,并试图为他赋予一个对“项目”有利的新角色——
一把可能伤己、但更可能伤敌的“刀”。同时,她也在暗示,陈南希之前的处理方式(单纯压制),或许并非最优解。
陈南希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赞赏的光芒。
她不仅看到了陈驰野的破坏性,还看到了其潜在的工具价值,并且试图引导这种力量为己所用。
这种思维角度,已经初步具备了一个“管理者”的战略眼光。
“风险很高。”
陈南希客观评价,
“他的情绪控制能力依旧不足,重新介入可能引发连锁反应。”
“所以需要‘监管’和‘引导’啊。”
时苒接得很快,语气理所当然,
“就像南希哥你‘引导’我一样。给他一个明确的目标,设定清晰的红线和奖惩机制。而且,”
她顿了顿,声音放低了些,带着一种近乎亲密的商量口吻,
“有南希哥你在,总能控制住局面的,对吧?”
她先是将自己和他置于“同类”(管理者)的位置,然后又巧妙地示弱,将最终的控制权交还给他,同时奉上一顶“你无所不能”的高帽。
这一套组合拳,既有理性的分析,又有情感的熨帖,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陈南希看着她,许久没有说话。茶室的灯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,那里有算计,有试探,有依赖,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。
复杂,却又……生机勃勃。
他忽然发现,自己有点喜欢她这副样子。
喜欢她努力模仿他的冷静,却又掩不住骨子里那份属于她自己的、带着韧劲的灵动。
喜欢她开始懂得运用权力,哪怕还显稚嫩。
更喜欢她在这种时候,依然会下意识地看向他,仿佛他依然是那个最终的裁决者和依靠。
这种“喜欢”,与他过往任何基于利益或效率的欣赏都不同。它更隐秘,更复杂,也更具……吸引力。
“可以考虑。”
他终于开口,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答案,
“具体方案,需要详细评估。你可以先草拟一个初步的‘监管使用协议’框架给我。”
他不仅同意了她的思路,还给了她新的“作业”。
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认可和……引导。
时苒的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弯起,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:
“好啊,我试试。不过南希哥,这算不算额外的‘工作’?有没有额外的……‘报酬’?”
她又在“讨价还价”了,这次更加直接,甚至带着点撒娇般的无赖。
她知道陈南希吃这一套——在理性框架内,适度的、可控的“逾矩”。
陈南希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翘起的嘴角,心底那处常年冰封的角落,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,泛起一丝陌生的、微痒的悸动。
他放在桌上的手指,微微地蜷缩了一下。
“你想要什么报酬?”
他重复了之前的问题,但这次,语气里少了几分审视,多了些许……纵容?或者说,是某种默许她继续“欺负”下去的暗示。
时苒眨了眨眼,似乎在认真思考。然后,她伸出手,食指的指尖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试探地,碰了碰陈南希放在桌面上、离她较近的那只手的手背。
指尖微凉,触感轻柔得像一片雪花。
陈南希的身体僵了一瞬,目光倏地落在她触碰的地方,又迅速抬起,锁住她的眼睛。
那里有紧张,有期待,也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敢。
时苒没有收回手,任由指尖那一点微凉的接触持续着,声音放得更轻,几乎像耳语:
“比如……南希哥你之前‘预支’的那部分‘报酬’,我觉得……课程还没结束,利息是不是也该算一算?”
她在指那个雪夜车内的吻。
她在用最暧昧的方式,索要“利息”。
她在主动地、清晰地,将两人之间那层“教学”与“合作”的薄纱,推向更危险、更私人化的边缘。
陈南希的呼吸无可避免的滞了一下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、却又因为他之前的纵容才敢如此的女孩,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掩不住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耳根,一股混合着掌控欲、征服感和某种更深邃晦暗情绪的热流,悄然窜过四肢百骸。
他没有抽回手,也没有立刻回应。
只是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,沉沉地凝视着她,仿佛在衡量这个“利息”条款的风险与收益,又仿佛只是在享受她此刻因紧张而格外生动的模样。
茶香袅袅,温暖如春。
窗外是冰冷的雪夜。
而茶室内,一场由学生主动发起、向导师索要利息的危险游戏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