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黎的秋意更凌厉些。苏茶裹紧米白色风衣,站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中心的大厅里,看着各国代表们像潮水般穿梭。
不同肤色,不同语言,胸前都晃着那块相同的名牌——全球音乐教育论坛。
“紧张吗你?”姜妍凑近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。作为随行助理,姜妍这次也跟来了。
苏茶深吸一口气,白雾在冷空气中散开:“说一点儿不紧张是假的……但更多是,兴奋。”
那种站在更大舞台上的兴奋。
她的发言排在下午第二场。上午的演讲一个接一个,学术味儿浓得化不开——数据、模型、理论框架。苏茶认真做着笔记,心却慢慢落到了实处。这些专家讲得都好,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
缺了点人间的温度。
午饭时,她在自助餐厅远远瞥见了安托万教授。那位法国老先生比照片里更严肃,花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,正和几位欧洲代表说着什么。目光与苏茶交汇时,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,眼神里的审视却像细针一样扎过来。
“那就是安托万?”姜妍小声嘟囔。
“嗯。”苏茶收回视线,端起餐盘,“走吧,找位置。”
下午两点,苏茶站上了演讲台。台下黑压压坐了三百来号人,摄像机红灯静默地亮着。她调整了一下麦架高度——这动作她昨晚在酒店镜子前练过很多遍。
“大家好。我不是理论家,也不是学者。”开口是练习了无数遍的英语,嗓音还算稳,“我是一位音乐创作者,也是一个老师。今天想和大家分享的,不是什么高深理论,只是几个关于中国孩子和音乐的小故事。”
身后大屏亮起。《传承之声》的片段开始流淌。第一个画面就是王磊——那个在台上掉眼泪的西北男孩。
“他叫王磊,十三岁,来自中国西北的农村。”苏茶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,“第一次上节目时,他紧张得手发抖,吹口琴时眼泪止不住地掉。我没让他停下,也没批评他。我蹲下来,和他平视,告诉他:‘音乐是朋友,不是考官。’”
屏幕切换到王磊后来的镜头——男孩站在台上,口琴声流畅自信,眼睛里亮着光。
“后来王磊回到学校,自己组织了一个小乐队。他的老师说,这个曾经在课堂上一言不发的孩子,现在能在全校面前表演了。”苏茶顿了顿,目光扫过台下,“我想问问大家:如果当时我坚持‘专业第一’,逼着他必须完美演奏,今天的王磊会是什么样子?”
台下泛起细微的骚动。安托万教授坐在前排,眉头微微蹙起。
苏茶点开第二个案例:《茉莉花》新编。屏幕上跳出孩子们围在一起讨论、试唱、排练的片段,最后定格在新编版的演出现场。
“这首歌有四百多年历史。如果非要保持所谓的‘原汁原味’,它应该用古汉语唱,用古代乐器伴奏。”苏茶笑了笑,“但我们和孩子们一起,给它加了流行节奏,揉了电子音色,甚至改了一句歌词——加进了孩子们自己的故事。”
她看向台下,眼神认真起来:“有专家质疑,这样的改编失去了‘文化纯度’。我想说:文化不是标本,是活生生的生命。生命的标志是什么?是会呼吸,会生长,会变化。一首活了四百岁的歌,如果到今天还不能接纳新时代的声音,那它其实……已经死了。”
掌声零星响起,然后连成一片。苏茶看见不少代表在点头。
“最后,我想请大家听一首新歌。”大屏上浮现《听妈妈的话》的歌词,“这是我们最近创作的,关于亲子之间的沟通。演唱者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,他用说唱的方式,唱出了很多孩子想对妈妈说的话。”
歌曲片段流淌出来时,苏茶注意到台下很多人不自觉地跟着节奏轻轻点头。音乐这东西,到底是不需要翻译的。
“这首歌发布后,我们收到很多留言。有孩子说:‘听了这首歌,我终于和妈妈好好聊了一次天。’有父母说:‘原来孩子心里是这么想的。’”苏茶的声音柔软下来,“音乐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?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,是桥梁,是翻译,是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……轻轻托出来的力量。”
二十分钟的演讲很快滑过。苏茶鞠躬时,掌声热热地涌上来。她悄悄松了口气,转身准备下台。
“苏女士,请稍等。”主持人的声音拉住她,“现在进入问答环节。”
苏茶重新站定。第一个提问的是位非洲代表,问具体的教学方法。第二个是日本代表,问跨文化改编的尺度。她都答得还算流畅。
第三个举手的,是安托万教授。
全场静了一瞬。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法国学者之前的言论,空气里浮起隐约的期待。
“苏女士,您的演讲……很打动人。”安托万教授站起身,法语口音的英语清晰得像刀刃,
“但我有一个问题:在您如此强调温情、沟通和创新的同时,是否忽略了音乐教育最核心的部分,专业技能的培养?通俗化是否意味着肤浅化?当音乐变成‘玩’,变成‘游戏’,它还能保持应有的艺术高度吗?”
问题又直又锐,扑面而来。摄像机镜头齐刷刷转向苏茶。
苏茶沉默了几秒。这几秒钟里,她眼前闪过很多画面——王磊第一次吹口琴时颤抖的指尖,孩子们改编《茉莉花》时兴奋得发红的脸,阿杰录《听妈妈的话》时悄悄红了的眼眶。
她抬起头,嘴角浮起一个很浅的笑:“安托万教授,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:您觉得,音乐教育的最终目标是什么?”
安托万眉头皱得更紧:“自然是培养专业的音乐人才,传承和发展音乐艺术。”
“我同意。”苏茶点头,“但我想补一句:在那之前,音乐教育首先要做的,是培养出真正爱音乐的人。”
她转向全场,声音清亮:“如果我们的教育让孩子怕音乐、讨厌音乐,那再专业的技能又有什么用?王磊在哭的时候,他最需要的不是技巧指导,是重新相信音乐不会伤害他。
有了这份相信,他才会主动去练、去提高——事实上,他回去后每天练两小时口琴,因为他说‘我想吹得更好玩’。”
台下有人轻轻点头。
“至于通俗化是不是肤浅化……”苏茶顿了顿,手指在讲台上轻轻敲了敲,“我想分享一个数据。《茉莉花》新编版发布后,中国国内学习民族乐器的中小学生,数量涨了百分之十五。很多孩子说,原来民乐可以这么‘酷’。”
她直视着安托万:“教授,如果我们死守着所谓的‘纯度’,让传统音乐变成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展品,那才是真的肤浅,
因为它已经没生命了。而当我们让孩子们觉得传统音乐‘好玩’、‘酷’,他们才会主动去学、去钻、去成为下一代的传承人。这难道不是……更深层的专业培养吗?”
安托万沉默了。那几秒钟长得像被拉长的橡皮筋。最后,他点了点头:“我理解了您的观点。谢谢。”
问答继续,但空气明显松动了。后来的提问都带着温度,像朋友间的探讨。苏茶一一回应,手心渐渐不再出汗。
散场后,代表们围上来。那位非洲代表想要《传承之声》的教学资料,日本代表邀请她去东京做工作坊。安托万教授也走了过来——这次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。
“苏女士,您的实践……给了我很多思考。”他递过名片,纸张挺括,“如果您方便,我想邀请您来我们学院,做一次更深入的分享。”
苏茶双手接过:“谢谢教授,我很荣幸。”
回酒店的车上,姜妍兴奋得坐不住:“茶茶你看到没?安托万教授最后那个表情!他被你说动了!”
苏茶靠在后座,疲惫这才漫上来:“我只是……说了真心话。”
“可你说得特别好。”姜妍握了握她的手,“知道吗,刚才好几个代表跟我说,你的演讲是今天最有‘人味儿’的。”
晚上和陆沉舟视频。巴黎的夜,北京的晨。屏幕那头,陆沉舟刚晨跑回来,发梢还湿着。
“怎么样?”他问,声音里带着刚运动过的微喘。
“还行。”苏茶把白天的事简单说了说,“安托万教授后来还邀我去他们学院。”
陆沉舟笑了:“我们苏老师这是要走向世界啊。”
“别闹……”苏茶耳根发热,“家里呢?曲曲和珩珩乖不乖?”
“都乖。曲曲昨天拿着你的照片,在幼儿园跟小朋友显摆‘我妈妈在巴黎讲课’,可神气了。”陆沉舟把镜头转向客厅,两个孩子正吃早餐,看见屏幕里的苏茶,小手挥得像风车。
“妈妈!”曲曲的脸凑近屏幕,“巴黎有冰淇淋吗?”
“有呀,可多了。”苏茶声音柔下来,“等你们再大点儿,妈妈带你们来吃。”
又聊了会儿,挂了视频。苏茶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,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。这一刻,她真切地感觉到——自己走在一条对的路上了。
第二天本来是自由交流日,苏茶计划去逛逛巴黎的音乐学校。可姜妍突然抱着平板冲进她房间,脸色有点儿怪。
“茶茶,你看这个。”
是《传承之声》节目组转来的观众来信。信很长,写信的是位母亲:
“苏老师您好,我是个单亲妈妈,女儿小雨今年十岁。她从小爱音乐,可三年前我查出大病,家里经济吃紧,就把她的钢琴课停了。小雨懂事,从没抱怨过,但我知道……她心里一直想着。”
“上周我们看了您的节目,小雨看得特别认真。第二天,她抱出存钱罐——里面是她攒了三年的零花钱,统共两百多块。她说:‘妈妈,我不学钢琴了,我想买把口琴。口琴便宜,我自己能学。’”
“我当时就哭了。可更让我难受的是后面——小雨说:‘苏老师说,音乐是朋友,不需要很贵。我想有个音乐朋友,在我害怕的时候陪着我。’”
“苏老师,谢谢您。您可能不知道,您的一句话,给了一个孩子多大的勇气。如果可以……我想请求您——节目里能不能教一些简单的、不需要贵乐器的音乐?还有很多像小雨这样的孩子,他们爱音乐,但真的……负担不起。”
信的最后附了张照片: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,抱着旧旧的存钱罐,对着镜头腼腆地笑。
苏茶盯着那封信,很久没说话。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女孩的笑脸,眼眶热得发涨。
“姜妍,”她声音有点哑,“咱们改行程。不去音乐学校了。”
“那去哪儿?”
“找乐器去。”苏茶站起身,“找最便宜的、最简单的,但最能给孩子们带来快乐的那种乐器。”
那个下午,苏茶和姜妍走遍了巴黎的乐器店、二手市场,连跳蚤市场都没放过。口琴、陶笛、小鼓、沙锤——都是最基础最便宜的款。苏茶每样都拿起来试,脑子里转着怎么用这些简单的东西,设计出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法。
晚上回到酒店,苏茶开始整理思路。第三期“亲情之声”的主题,突然被这封信赋予了更沉的分量——音乐不仅是亲情的表达,也可以是暗夜里的陪伴,是普通人也够得到的光。
她打开电脑,给节目组写邮件:
“张导,第三期我想加个特别环节。教孩子们用最简单便宜的乐器玩音乐,再讲一个故事——关于一个想用存钱罐买口琴的女孩。我想告诉所有孩子:音乐不遥远,也不贵,它就在我们手边,在我们心里。”
邮件发出去,苏茶走到窗前。巴黎的夜在她眼前铺开,塞纳河上游船的灯火碎成一片一片,远处埃菲尔铁塔亮得像扎进夜空的星。
她想起那个叫小雨的女孩,想起王磊,想起节目里所有孩子亮晶晶的眼睛。
“我会把你们的故事带到更多地方去。”她轻声说,像在承诺,“让更多人知道……音乐,是每个人都能交上的朋友。”